我们的对话常常被各种突发情况打断。
有时是“老板,把你窝菜汤给我多刮点”的突兀请求,有时是来自辨别不清方向但能听到的某个“同行”好意提醒,“快快快,城管可来转了。”
(资料图)
尽管我试图在略显嘈杂的锅碗瓢盆和扫码付款里,寻找到一些能够和杨斌对话的窗口,但因为阴雨天,加之售卖情况并不理想的双重条件,杨斌的不耐烦和生气逐渐浮现,“你到底想干啥么,不买就一边去。”
我收起了讪讪的微笑,“买么买么,这就扫码。”对话终于得以继续。
PART.01
工地盒饭以一种完全新鲜的气质进入了讨论的语境,互联网上,大学生、白领包括部分“闲人”都以一种猎奇的心态开始涌入工地,人们一边欣赏着短视频里各种颠着大勺的盒饭西施,或戏谑或调侃的介绍着环伺在工地一圈的摊点,一边又吐槽感慨,便宜量大果然不能和美味共同存在。
但喧嚣过去,热闹的背后却始终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和不得不继续的真实生活。
闰二月开头第一天,西安的气温像是坐上了过山车,加上稀稀拉拉的雨,预报显示最低温度零下1℃,即使已经中午11点,但伴着风,还是让人觉得裹着羽绒服腿都直打拐,我走向了一个被各种施工建设楼盘围绕的空地,见到了正在忙碌的快餐摊主杨斌。
下雨的天里,杨斌穿着迷彩花纹式的雨衣,帽檐上滴落的雨滴时不时刷到他的眼睛,他有些厌烦,直接取下了帽子。虽然有遮阳伞拴在杨斌的快餐车上,但其功能却主要是遮盖那些切好的尚未来得及翻炒的半成品配菜。
杨斌有点后悔,没有在家提前把菜炒好装进透明的一次性饭盒里,这导致他和妻子在下雨的天气里,因为妄想保持“菜品口感”的心愿看起来有点狼狈和可笑。尤其在面临城管随时驱逐的可能以及被环卫工人举报的风险中,杨斌的焦灼肉眼可见。
他把套在车上的红色塑料板凳拿下来又放回去,反反复复,但双手却一直没有离开系绳的带子,至于小桌子,杨斌没有动过,因为心里没底,撑桌子再想收的话又过于麻烦,最近由于“创文”,所以城管频频巡视的消息让他往常稳定的售卖行为变得多了很多不确定性,“不出摊,一天啥钱都挣不到,出了摊,还是有可能啥钱都挣不到。”
但不管怎么样,在没有明确收到一定会被驱逐的通知时,杨斌还是会出摊。“干着急也没办法,好歹卖一份是一份,人要有个指望和盼头。”然而3月末的日子,对于杨斌来说,却一直不太顺利。
PART.02
有时候,杨斌的表现并不像个成熟的在工地摸爬滚打许久的人,他的局促紧张,犹疑和透露在脸上的情绪,以及那些在某些时刻像是用心,但却明显“多余”的准备,都让杨斌和这个依旧还在建设的工地看起来颇为格格不入。
当然,在后续我们用一份盒饭打开的浅薄友谊里,杨斌自己口中的个人经历也契合了我的想象。
36岁,安徽人,刚从事工地盒饭一个月,已经换了3个工地,车子被城管收过一次,没有像别人一样直接分装好盒饭是因为发现,提前装好的盒饭没有现炒的好吃,其次还有保温的问题,“再咋样,咱也是想正经把饭做好,讲究的人。”
没有遇到阴雨天气时,杨斌的摊子的确是更受欢迎的存在,比起其它早早就装进泡沫箱里的盒饭,杨斌的“锅气”以及正在制作的“新鲜”还是会更容易受到工人兄弟们的青睐,“最好的一天,卖了50多份。”
但这样的高光时刻只出现过两天,杨斌缺乏及时调整售卖形式的策略和习惯。一旦在工地盒饭圈久了,大部分人都会有种默契,比起“锅气好吃”,“量大,看着有油水,出餐快”才是工地盒饭封王的基础法宝。
毕竟,全凭现炒的可贵经验显然要随着周边环境和天气的影响随时调整,一旦误判,有可能面临的就是“卖出去一份都很困难的尴尬。”因为现炒的优势对比着急吃饭的民工大哥来说,显然是有点奢侈了。
留给工人吃饭的时间并不多,那些11点陆续的人潮,以及12点就准时消失的魔法,包括坐在马路边,蹲在道沿处以不到10分钟就干完饭的速度,都悄无声息说着一些隐秘的现实。
当然,更多的不便来源于雨天工地一些活计的停工,以及不允许民工私自随意出工地,或在外待太久的隐性要求。即使工地里并没有专为工人打造的食堂,但“怎么吃,吃什么可不关工地管理者的事。”
在杨斌看来,工头唯一存在的意义就是监督的身份。随着12点的到来,杨斌的摊子还是没有顺利支开,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今天的生意黄了。杨斌把打开的不锈钢食盒又重新封上,骂了一句脏话。
如果不是担心随时突袭的城管,摊子总会支起来的,但从工地大门到马路对面,从马路对面到天桥底下,一退再退,一躲再躲的“底线”,还是像逐渐淅沥的大雨一样击垮了这个小伙。“弄怂呢。”这是杨斌从城中村生活里学到的一句陕骂。
没有到工地时,杨斌的准备工作都在8公里之外的城中村,他和老婆半年前花600元租下了那间房子,买菜、择菜、洗菜、切菜都在其间,“往往天不亮就得开始准备,5点多吧,看着不是啥大活,但繁琐的很,各个都得花时间。”
做餐饮从来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杨斌不怕下苦,早些年,他和老婆一起在饭店,一个帮厨,一个服务,后来饭店倒闭,俩人又跑工地干活,“能弄啥,咱么技术,就是搬砖运泥,啥累弄啥,还挣不来几块,疫情好多工地都停了,老板不给发钱,这是实在么办法了,才想着弄个这摊子,最起码不受气,给自己干呢。”
杨斌是有头脑的人,工地上的民工朋友并不都像他一样有老婆会做菜能带到工地上吃,大部分人都得出去买,“高新、浐灞、半坡、港务区,到处都是工地,这生意能弄。”
杨斌去往的第一个工地聚居地在港务区,“周边至少有10来个项目,那地方荒的不行,啥都木有,工人吃饭就靠我们这些呢。”
但是工人多,意味着竞争也就大,对照10余个正在开工的工地,“一条路上光我们这种卖快餐盒饭的就有8家。”没待下去的原因,杨斌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么打过。”为了找到好的点位,让民工朋友第一个时间看到并迅速消耗掉存量,有一个好的位置极其重要,但好位置大多要抢,要么靠早起早到的时间意志力,要么靠体格强壮的勇猛力,杨斌都没占上。
时间赶不及是因为太远,至于体格那就真的是个人造化了,“为了抢地方打起来很正常,几乎每天都有,你挡我路了,你碍我眼了,你卖的比我便宜啦。”杨斌坦言,人在利益和金钱面前,都会真实的暴露本性,“这没办法的,你在那个场景下,你也冷静不起来。”
因为打架打输怪没“面”的事情让杨斌决定离开国港,另寻地方重新落脚,他把新的位置挑在了未央更远的地方,“这块相对好点,而且卖面的多,我这就显得特殊了。”
杨斌不想评价周边卖面的商户,“不是一个品类,不好说,面,确实快也便宜,油一泼。辣子一调就感觉香的很,但除了顶饥我觉得确实不好说啥技术含量。”
PART.03
「贞观」早些时日发布的一篇名为
《在西安吃了一碗民工面,感觉这辈子都不会饿》
的文章中提到:这种面不一样,它从来不屑于讨好人类,永远是一副不修边幅的粗糙模样。多数出没于民工聚集的地方,在饭点时分,支在工地的外围。
民工面。简单,干脆,直接,不玩虚的,它就是要撑到所有人。
这与杨斌的感受一样,在工地干活那几年,除了老婆做的菜,他的口味也逐渐西北,爱上了面,“一碗面下去感觉浑身都是劲。”
但卖面其实并不是一个简单操作的事情,卖面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必须带灶具,也就是火得跟上,下面是个技术活,面条吃的就是筋道滑溜,热腾腾,不像能够进到饭盒提前分装好的快餐,吃面就得吃个当下的酣畅。
小宁就在工地卖面,顺带捎点速冻饺子,刀削棍棍再加提前炒好的浇头,以西红柿鸡蛋,肉酱,土豆丁为主,外加小火上烧好的油,但灶眼上总需要至少两个人,“就算是以自助为主,但一个照顾火,一个得招呼人。”小宁的面摊上,“一份10块,不分大小,不够可以再加。包括浇头,也可以续加。”
提到价格,小宁很朴实,“这些工人的钱也不好挣,咱也不好意思多赚别人的辛苦钱,挣个差不多就可以了。”不同于学校食堂阿姨的手抖,小宁的面条总是给的鼓囊,“工人很辛苦,胃口很大的,你不可能抠抠搜搜地给他们饭,吃不饱怎么挣钱干活。”
每天早晨10点半,小宁夫妇就骑着他们的三轮车,陆陆续续将东西运往工地。直至11:00左右搭好桌子,准时迎接第一批工人。工人用餐时间很短,更多的人都是狼吞虎咽,大家总想着偷摸空咂根烟,然后再赶紧去工地上躺着休息一会。对于口味,正在吸溜面条的王师说:“只要能吃饱就行,不tan xian”。
王师是蓝田人,干的是日结的活计,一天90,不管饭,早上5点天还没亮就会坐上工头拉人的车,至于去到哪个工地,全凭造化,对于吃食,王师早先还自己带些馒头干粮,老伴还会帮着准备一些饭菜,“但等到中午,全凉到后门去了,根本不得行,吃着肚子里头难受很,我还拿过一次方便面,结果水不热,根本奏泡不开,后来就干脆算了,干了一天活,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也太惜慌了,这10块还是得花。当然,要是再能来个干啤那就最 chan huo了。”
和王师搭伙的刘师说:“吃饭不讲究,热火的,便宜,能吃饱就行,”
大部分工人以前都是农民。家里的生活费、孩子的学费是他们每天最担心的问题。至于每顿吃什么已经是最不用思索的,只要有吃的,能吃饱就行。在工地盒饭,“光盘行动”被贯彻到底,加之大家以前都是庄稼人,都知道粒粒皆辛苦,所以很少出现剩菜剩饭的情况。
工地盒饭价廉量多的背后,才是工人真正的生活。因为工程繁琐、强度大,吃不饱肚子,就干不好活儿。
老家在四川的刘师总是惦记着还在老家的老婆和孩子。“少吃点,节约些,过年回去才能带更多的钱。”刘师舍不得吃快餐,大多时候都吃面,一天最多两顿饭。
遇到吃快餐的时候,那就是改善生活了,“一周一次。”阿萍认识刘师两年了,每回遇到刘师买饭,阿萍都会多给刘师一份米饭。阿萍悄悄告诉我,刘师是个可怜人,多给的米饭他可以晚上熬个稀饭。
阿萍也是买盒饭的,不过区别于杨斌,阿萍的盒饭纯是提前在家里分装好的。整齐的码在泡沫箱里,只用售卖。赶上饭点的时候,阿萍老公会用面包车将阿萍和盒饭一次输送到工地,然后自己再去往另一个点,阿萍的盒饭卖的很快,她有自己的订餐群。
作为90后重庆小姑娘,阿萍长得水灵又漂亮,很受大家喜欢,早在“盒饭西施”还没出现前,阿萍就已经是这块工地上有名的“西施”了,热情加之性格好,让阿萍每天准备的80份盒饭几乎都从不剩下,最近,阿萍也懂得拍抖音记录自己的工地盒饭生意了,这为她带来了更多的生意,“互联网就是好,给每个人都有机会。”
“舍得放油放盐,没时间照顾个别人的嘴巴,味道重点比淡点好,豆瓣酱炒出的红油会让人食欲大开,如果有免费的汤,那就更好不过了,要以最豪迈的姿态迎接每一个胃口大开的人,饭盒子稍大一点,隔天都会传遍方圆200米的工地。”卖饭几年,阿萍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体系。
我吃了一份阿萍的饭,坦白的讲,这份12元两荤一素的快餐并不好吃。西红柿炒蛋的水多到像是西红柿蛋花汤,鱼香肉丝里最显眼的也不过是红萝卜和青笋,就连我精心挑选过的那根鸡腿,也像是运动过度。但这并不影响,我在彼时所处的环境里,吃的依旧“淋漓尽致”。
看着填饱的肚子,好似也有了那份满满的对抗生活的勇气。
■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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